蘇軾詞風多元，既有「左牽黃、右擎蒼」的豪放之氣，同時提昇了婉約派直抒胸臆的境界，為宋詞的發展開創新局。乍看之下不免要問，原是相去甚遠的兩種派別，何以奔放豪壯能相容於婉轉低吟，且由蘇軾一人獨力引領？閱其詩詞不難發現，東坡憑藉真摯的感情為文，文隨心轉，自然讓心境帶領詞句「行於所當行，止於所不可不止」，至於豪放抑或婉約之氣，任憑意念之所向，無所謂必然以何者為本質填詞。由是可見，探究其詞，不能忽略東坡當下處境對文本的深刻影響。
「烏臺詩案」之後，東坡仕途波折，在黃州、惠州、儋州三地困頓尤甚。然而正是這個時期帶給他嶄新的人生觀，在世事磨難之後他的佛老思想逐漸顯露出來。蘇軾的詞作中，充滿了初看不過平凡景物，細細思量後卻餘韻無窮的令人驚豔之處。亦即，讀者必須從筆下的景物搭配、交互隱喻揣想其意，才能進而透視東坡所云究竟為何。妙便妙在——如何將看似信手拈來的眾物還原其本來面目，重現東坡寄託於物的情感？這就是本文將要探討的。
且看〈卜算子〉一詞。其時東坡出獄未久，心情尚難平復，他的痛心疾首伴隨著憤怒，從「誰見幽人獨往來，縹緲孤鴻影」可見一斑。這隻孤鴻無疑是東坡的化身，其影「縹緲」應是相對於親友們而言。這怎麼說？被貶至黃州的蘇軾，強烈感受到人情冷暖，這是令他感到孤寂而自稱「幽人」的原因。在《答李端叔書》中他提到：「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，有書與之亦不答。」昔日還會噓寒問暖的朋友們，似乎於東坡處境每況愈下時一個個蒸發了！他遭人陷害而成了孤鴻，卻在旁人的眼中那艱困獨行的影兒被視作縹緲而不被重視，人世的無情，蘇軾至此恍然大悟。對他而言，這次經歷既是不幸，同時讓他明瞭親友冷眼旁觀的殘酷。為此，他亦堅定地表明立場，「揀盡寒枝不肯棲，寂寞沙洲冷。」既然不願屈就己身迎合他人，那就甘願作一隻寂寞的大雁吧！也許冷些，也許更多個淒涼如此的漫漫長夜等著他，卻恰好襯出他潔身自愛的一面。
另一首〈水龍吟〉，表面看來即是一首詠物詞。飄落的楊花（即柳絮）點點，令人漾起了無限的春愁。儘管描寫的是思婦之情，然而那句「也無人惜從教墜」耐人尋味，我以為仍有先前所說「雖遭貶謫，卻不受他人重視」的意味。若以柳絮比東坡，那麼墜花正表現他官場的不得志。官位、權勢、金錢云云，本不是蘇軾所求，他渴望一個能任其發揮所長，治理政事的空間。與其說官場失意，不如說他那報效國家的壯志未酬，讓風一打落入塵泥、落入水裡。風，何其殘酷，尚可解讀為小人藉以攻擊他的讒言。國家將他愈貶愈遠，所謂「離人淚」亦指碎花，亦指的是他無限失望卻吶喊不出的悲痛。然而隨雨而逝，又誰聽得見？同一闕詞，寫楊花、寫思婦、寫己，東坡經營著每一層意象並轉出了更深一層的意味。也就是說，詠物詞的真正目的，乃是為了傳遞出作者內心有感，詞作本身的型態、樣貌，不過是媒介的外型而已，解讀東坡詞必須以此為出發點，才能剝去隱喻的外殼真正抓住詞旨。
若要探究「景」的鋪陳為他闡述了什麼意思，則不妨看看〈鷓鴣天〉。首兩句接連不斷地帶出東坡視線所及的景色，林、山、竹、牆、蟬、草、池塘，儘管平實，卻可從形容詞一窺其心。單以蟬聲之「亂」而言，亂的不是蟬，可不是他放眼望去卻難掩煩亂的心境？雖然整闕詞讀來感覺閒散，世事無愁，但讀者不免納悶：靜景當前，信步遊覽，他煩憂的什麼？一切答案全由詞末一個「涼」字道盡。辛棄疾在「卻道天涼好個秋」中提到的，是滿腹說不出的愁滋味，頗有言此喻彼的感覺。而蘇軾此處的「涼」，卻是滿腹發不出的牢騷、滿腹施展不出的抱負。鋪陳的眾多景色，或許胸無大志的旁人羨慕，於他，卻代表了鎮日閒散、無處發揮的苦悶。除了斜陽願意賜給他些許溫暖，就只剩他一個人了，遑論三更雨（他人對他的中傷）一夕之間讓他回轉閒缺的煩悶。人們嚮往涼差，然對於那些積極為事的人而言，沒有比接下涼差更沮喪的了。蘇軾用一連串靜物，描繪了一整日的無所事事，同時塑造了只剩這些景色陪伴他的煢煢景況，讀來令人鼻酸。
從以上的討論，可以想見蘇軾所云「問汝平生功業，黃州惠州儋州」之意。如此幾近於流放的過程，打擊了東坡的抱負，卻令其於強烈的苦痛中成長。拜貶謫之賜，困蹇的遭遇在其作品重重刻下令人動容的面向，他從悲憤轉為無奈，最終化為隨遇而安的轉變，寄託在詞中描繪的一件件事物裡面，進而體現在作品中。若一個諸事不順的讀者念著這些與蘇軾「物我合一」的詞句時，能感到跟蘇軾同樣的悲情、同樣的恬靜，這些詞作便是莫大的慰藉了。
通常，藝術的永恆在藝術家個人遭逢了巨大的痛苦時，才會完全地顯露出來。蘇軾不如意的宦途，是否為文學帶來了無比珍貴的遺產？這一點，恐怕是連蘇軾本人都不得不同意的。
評語：寫東坡『物我合一』的生命觀，立意不錯。惟『物我合一』的觀念掌握得不夠明確，三首詞中之『物』與作者的對待關係各有不同，真的都能做到『物我合一』嗎？須多加斟酌。〈水龍吟〉柳絮之喻意，不宜強作比附，引申為政治之聯想。又詞情之詮釋則稍嫌簡略，全文之篇幅似可加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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